61.
Sissy手里什么都没拿,所以Bruce关于她是来送吃的的猜测显然方向不对。
“Bruce,”Sissy伸长脖子像只企鹅一样四处看,发现他之后立刻抬高手对着他摇摆手掌,“这里!”
纽约人大概对什么样的人都见怪不怪了,Bruce飞快扫了眼在他面前忙碌得像蚂蚁似的人(甚至很难分清哪些是上班的公寓员工哪些是在过周末的住户),带点儿恶意地打断他们的活动,说着真诚含量为零的“不好意思”,摆出警察该有的派头让每个人都给他让出一条路。
倒不是真把警徽拿出来那么操蛋,虽然他看着那个打电话打得像喝高了硬要在他身边晃来晃去的男的真的想一把推开再把警徽按到这人脸上说“警察执勤”——他当然没把枪带在身上,但警徽就够让大厅里的一大半人安静了。
Bruce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咳嗽着瞥了眼那个终于意识到自己多讨人厌而停止绕圈乱晃还对他点头道歉的男人,觉得自己的恼火顺着滚烫的鼻孔泄出去了百分之三十。他绕过停下脚步但还在继续打电话的男人,在人流中来回穿梭着,大多数人在注意到刚才侧门边发生的事情后都主动停下来给警探让路,于是在走到Sissy呆着的休息区时他差不多完全得意起来了。
“Bruce,”Sissy放下手机坐直身子,还伸手轻拍了两下膝盖,“早上好。”
“早上好,”Bruce吸着鼻子回答,决定装瞎没注意到现在已经过十二点了,坐在小圆桌旁边的另一把空椅子上。
“周六早上出门?”Sissy把手机放进手提包里,笑着看他问:“你在加班,Bruce?”
他一点都不想把实情说出来,于是点头糊弄过去。“我打扰你了吗?”Sissy瞪圆眼睛,把包放在身体和椅子扶手之间,视线完全黏在Bruce脸上,让Bruce不自在。“结束了,”他搪塞道,看着Sissy关切的表情又回想起刚才Sissy逗猫似的动作,身子往前挪了挪,“不是什么大事情。”
Sissy松了口气,拍拍自己有些脏了的淡黄手提包,嘴唇抿了一下后说道:“我可不希望为了给你说谢谢还搞出新麻烦。”
好吧,他还能说什么呢。
“没事,”Bruce看着不远处的咖啡机感觉有些口渴,又咳嗽起来,“没什么。”
说完他抬头去看Sissy,发现她还在盯着自己。“我不知道你感冒了,”Sissy俯身递过来一些纸巾,抓着自己的包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想来杯咖啡吗?”
没等他回答Sissy就自顾自地站了起来走向那台咖啡机,从橱柜里翻出纸杯接了两杯,然后一路不停发出没人能听懂的、类似突突突的奇怪气音,飞快走回来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太烫了,”Sissy低头看他,第一次自己主动挪开视线在裙子上磨蹭自己的手。Bruce瞄了眼桌子上圆形的棕色液滴,又看看已经坐下的Sissy的裙子,吐出他脑子唯一给他准备好的选择:“谢谢。”
“没什么,”Sissy又抽出两张纸放在桌子上,“就是它看上去就不怎么样。”
她说得对,Bruce一喝下去就感觉有个酸味炸弹在嘴里引爆了,其中的奶精粉末还飘到他每一颗牙的窝沟里。“妈的,”Sissy比他先一步直白地表达出憎恶,咳着一边掩住嘴一边放下纸杯,“这他妈也太恶心了。”他同意,确实只有恶心这个词才能描述这玩意儿给他的口腔带来了什么级别的灾难。“我去买水,”Sissy在他发表看法之前抓着包站起来,“电梯间有贩售机。”
他也知道这个,虽然从来没用过。Bruce哼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而且就坐在那儿看着Sissy把那两杯毒药都丢进了垃圾桶。他被这又烫又难喝的东西刺激得喉咙发痒,咳嗽得更厉害,不得不抓起一张纸巾堵在嘴边吐出一口痰,再站起来边艰难吞咽口水边把纸团扔掉。Sissy回来得还是很快,拎着两瓶冒着水珠的达萨尼*。“希望这个能让你好受点儿。”Sissy这次直接把水瓶塞到了他手上,而Bruce看清了她裙摆上的淡棕色污渍。“谢了。”他清嗓,艰难地说,拧开瓶盖用冰凉的水缓解喉咙的肿胀和疼痛。
总不会出错的矿泉水让他放松下来,而Sissy在一口气灌半瓶水下肚后也夸张地怂起肩膀响亮地嗯了一声,接着靠在椅子上:“老天,我这辈子都不想喝咖啡了。”
可能你等会儿出门就会找个星巴克买一杯,他想,本能地试图躲开因为和Sissy失去共同敌人产生的尴尬。
“你感觉好点了吗,”Sissy扭头看他了,“Bruce?”
“没事。”他忍住想尿尿的冲动逼自己坐在椅子上,也看看她。
“那就好,”Sissy的声音轻柔起来,“我可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
这种语气听上去不像成年人,而是个小孩在和他说话一样。这个小Sullivan长得绝对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她幼稚的说话习惯和漂染的金发都帮她更好地形成了这个效果。
倒不是说Bruce对此有什么意见,只是他认识的金发的人,包括小孩儿,实在是太他妈多了。
看吧,那个叫Mary的寡妇和她儿子,Carole,还有几岁大的Davie。
Sissy对他微笑,像个小姑娘,而他觉得鼻塞,想伸手抹掉她脸上压根不存在的口红和煤灰。
看吧,他们都挺喜欢笑的,在他们对他一无所知的时候。
“Bruce,事实上我非常谢谢你帮我做的事情……你知道,那个王八蛋Mark。”
你确定不是王八蛋Robertson吗?一个和他一样鼻塞的声音趴在Bruce耳朵边问。
“哎。”有人用线操纵着他的脊椎和脑子,让他点头,然后说:“没什么。”
“不,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多重要。”
她的声音不大,在Bruce听来像是有人趴在游泳池边对沉底的他喊。好在他终于在眨眼过后意识到自己走神已经走到了过火的程度。“我只是,”他用力吸鼻子,让酸疼的感觉顺着鼻腔扩散到每个鼻窦里,再蔓延到后脑勺,“听你——你知道,那次——说的那些。”
他指在诊所撞见Sissy那次,不过他不记得Sissy吃的松饼是不是他花钱买的了。
“我知道,”涂了淡红色唇膏且脸蛋儿干净的小Sullivan眨动眼睛看着他,一只手抓住了椅子扶手,“所以谢谢。”
他是不是又忘了按时吃药了?
Bruce一个屁也放不出来,脑子里盘旋着那个叫Mark的避灾星似的表情和自己的处方。至少这次不严重,他余下的不到百分之五的脑容量在忙着庆幸这个,直到Davie混合着Carole的脸完全消失才抬起头继续喝水。“哎,”他意识到自己再说“没什么”的话Sissy会没完没了重复“谢谢”,“没问题就好。”
他肯定忘了吃喹硫平和锂盐了,昨天一整天都他妈在干什么他还记得很清楚。Bruce放下水瓶,逼自己去看一眼Sissy Sullivan的脸,好不让她起疑心。
Sissy Sullivan在眨眼,嘴角挂着笑容:这种眨眼又和Brandon那种混蛋味儿十足的装傻充愣不一样,看上去更像一个不掺假的缺心眼儿。
难说谁更容易叫人恼,他现在没什么爆炸的力气,像一只唯唯诺诺、装满了水堆在墙角怎么也没办法被戳破的超厚气球。
他在想什么呢,他也不知道,无论是坐在他旁边的Sullivan还是Carole或者Davie的脸都很不真实。
“还有昨天的事情……”Sissy继续说,他用余光注意到她还是笑眯眯的, “我不知道会变成那样,幸亏你在,不然——你不舒服吗,Bruce?”
看来她也注意到大水球是如何缩在墙角颤悠的。
“感冒,”他拿起桌子上的最后一张纸擤鼻涕,因为把纸举得太高连眼睛也挡住了一半,“问题不大。”
“我得让你快点儿回去休息。”Sissy收起笑容,从包里掏出那包干瘪的纸巾塞在他想扔垃圾的手里,“你还睡Brandon的客厅?”
他犹豫该不该说实话,但马上意识到Sissy把他约在这儿见面必然是有原因的。
“哎,”于是他点头,“离警察局更近。”
“老天,”Sissy撇嘴,“他的沙发那——么小。”
不用告诉她那个旧的已经被换了,Bruce的脑子这样告诫道,而他照做。“有感冒药就行。”他潦草地回应,坐直身子。
他发现刚才漂浮在眼前若有若无的那些金灿灿的脑袋都被Sissy戏剧性的语调戳破了扁平地落进游泳池里,随着下水道制造的漩涡吸附在排水口上。
“那我走了,”Sissy在他晾干自己魂魄的时候站起来,然后想到什么一样又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条东西放在Bruce手里的纸巾包上,“这个留给你,会有用的。”
一盒润喉糖,舒缓型*的。
他点点头,知道自己该说谢谢,就是嗓子肿得厉害。Bruce只好也站起来,好表现得不那么诡异,尽管沾了鼻涕的纸团让他的手心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回头见。”他费力地咬字,干脆把纸团塞进裤兜,忍住吸鼻子的冲动和Sissy道别。
而Sissy Sullivan朝他迈了两步,稍微佝偻着抱住了他。
意识到小Sullivan穿高跟鞋比他高后Bruce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更难堪,可他必须承认Sissy身上非常温暖,在空调房里这一点更明显。
“今天不是个好时候,”她吐出的每一个词都有弹性似的,“改天我们一起吃饭,就我们两个。”
你那个不正常的哥哥知道后可能会暴露本性对着自己生闷气,Bruce想,你们俩的喜怒无常大概都是遗传的。
不过他其实还是有那么点儿理解Brandon的,大Sullivan的喜怒无常更合理些。
“哎,”Bruce从温暖的化妆品香味儿里恢复清醒,“我会的。”
Sissy没法儿读他的心,什么都没发现:“他也该谢谢你,昨天没有你在我保证事情会糟糕一万倍……叫他换个沙发还你的人情吧。”
沙发早就换了。Bruce噎了一下,很快又想起来沙发是自己花钱买的,这帮他沉下去的胃又浮起来。
“让那个混蛋照顾好自己,”Sissy故意不看他,背起那个看上去东西很多的包,“我得去赶地铁了。”
“哎。”他继续重复这个词,那条糖和那包纸也被攥得热乎乎的。
“照顾好自己!”
Sissy看着他往后退几步,对他挥挥手后转过身推开公寓的玻璃大门走了出去,熟练地朝路口的地铁站快步走去。
那个包实在是太大了,让她看着像一个快乐的拾荒人,而包里面可能有到处搜罗来的垃圾,比如堵住泳池排水口的印着金毛脑袋们的气球。
金毛脑袋也不都是一回事,他看着等信号灯头发被吹乱的Sissy想,这个金毛脑袋没见了他就想躲,也没觉得他浑身散发霉运。
这个金毛脑袋还相信自己的兄弟欠了Bruce的人情。Bruce走进电梯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浑身干燥恒温了起来,不再忽冷忽热,脖子上的皮也不是紧绷的了。
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Thomas的短信。
“你明天到下周末之间有空吗?Harvey的父亲又把电话打到警局来问了。”
下周他还要跑不少地方取证。明天是几号,他吸着鼻子想,是周日。
电梯门开了,一匹小斑马身上拴着画了红心的气球从他眼前跑过。
Brandon欠他人情,他看着那个穿条纹T恤手腕上拴着气球的小男孩想,短暂地停在电梯门边一动不动,直到那个他不认识的还在跑到走廊另一头,才迈开步子往熟悉的房门前走。
Brandon大概还得一会儿才能从公寓里出来,Bruce把收音机打开听着新闻调整座椅,然后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新闻在报道关于下周可能的暴雨天气,Bruce喝着咖啡听主持人重复着那些骇人的术语,观察是否有人从公寓楼里出来。Brandon比他想得要慢,他盯着大门看了一会儿后放下咖啡杯,拿出手机打开收件箱,点开和Thomas的对话框。
他的感冒没有什么明显的好转,喉咙一样肿,鼻子一样堵塞。Bruce低头看了一会儿那几条短得可怜的短信,又抬头把手机收回口袋,抱着纸巾盒擤过鼻涕后伸手去拉斗橱。他放了喷雾在里面,而他试图把它找出来的时候向下翻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过期的超市优惠券,空烟盒,还有不属于他的小票。
麻杆买卷饼留下的,他看着小票上模糊的字迹辨认出几个字母,日期是二月初。
就是他们办这个案子的时候。
Bruce半张着嘴看着那张已经开始褪色的收据愣了一会儿,还是伸出舌头舔了舔缺水的嘴巴,松手把收据扔了回去,然后拿出喷雾合上斗橱。
Brandon终于出来了,Bruce按住一侧鼻孔吸着鼻子让药水往跟深处走,努力忽视这他妈像极了在吸可卡因,等到鼻塞缓解后再给另一个鼻孔上药。收拾完自己的鼻子后他看了眼表,确保自己停在这里的时间还不到十分钟后放心地打开车门锁,等Brandon过来。
“咖啡?”Bruce把喷雾放在仪表盘上面,看了眼坐在副驾驶上的Brandon,“清咖啡。”
“谢谢。”Brandon好得比他快,听声音也知道鼻塞已经没他这么严重了。
Bruce换掉还在讨论天气的电台,伸手扯过安全带扣上,发动车子往马路上开。Brandon也停下喝咖啡的动作系好安全带,看了眼窗外多云的天后问道:“大概要多久?”
“一个小时,大概。”Bruce看着后视镜驶入马路,飞快瞄一眼还他人情的Brandon:“你可以睡一觉。”
“我不是很困,”睫毛怪物又在扇着自己的睫毛说话,“你要是不舒服我替你开一段路?”
这倒也是个不错的还人情方法,虽然Bruce本来想的是带个熟人去好缓解想起那个母亲时产生的让人喘不上气的紧张。
其实他也没得选,Brandon是他在纽约唯一不需要他装孙子还能帮他处理问题的熟人。
“不用,”Bruce加速穿过路口,“帮我换个电台吧。”
“好。”Brandon听着永远温和到欠揍,“听音乐?”
可能也不是永远,如果是永远都这样的话,Brandon也不会欠他人情。
“哎。”他回答,脸上尽可能没什么奇怪表情。
过呼吸,这个词突然蹦出来反复闪烁,成心要踹他脑袋几脚,非得让他回想起来和这件案子相关的每一件事。
“就这个吧。”他对Brandon说:“大地风火*也不错。”
Brandon的手指几乎因为惯性要继续按换台按钮了,而这话显然把睫毛怪物暂停了。
“好。”Brandon停顿了一下后才答道,顺便收回手。
Bruce假装没看见对方有点惊讶的表情,驶入高速公路朝纽约城外开。他没法儿在这种情况下判断究竟谁欠谁人情多一点……所以让它随他妈的便吧,要是Brandon更喜欢在车上听迪斯科的话。
*
达萨尼,Dasani,可口可乐的一个矿泉水子品牌,在美国相当常见
荷氏的薄荷糖有能缓解咽喉肿痛的舒缓型,搜了一下好像是蜂蜜柠檬味儿的
大地风火,Earth, Wind & Fire (地风火乐团),是由莫里斯·怀特带领的美国男子音乐乐团,1969年于芝加哥伊利诺伊州成立。曾获6次格莱美奖及20次提名;其音乐类型就包括迪斯科 (https://www.wikiwand.com/zh-sg/%E7%90%83%E9%A2%A8%E7%81%AB)
Brandon在电影里提过自己想回六十年代当音乐家,加上他还听Chic (I want your love),姑且猜他喜欢迪斯科吧
62.
“你在这儿等着,还是一起进去?他们的大厅应该有地方坐着。”
Brandon看着他,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烦恼的,“你大概需要多久,”Brandon这么问他,透过挡风玻璃看了眼大门旁边立着的牌子,“来拜访人?”
“差不多吧。”他终于解开了和自己做对的安全带,就着闷头的姿势转过身子面对方向盘和Brandon说道:“可能几十分钟,也可能一个小时,说不好。”
Brandon把嘴闭上了,缩回身子继续坐在车座里,甚至安全带都没解开。“这样,”Bruce压抑着自己越来越烦躁的心情用力吸鼻子,伸手撩了一下车钥匙上挂着的瓶起子似的钥匙链,拉开车门说道,“钥匙放这儿,你想去转一圈就去。”
他说完就想下车,不过注意到Brandon在看他。“我结束了就给你电话,”他只能停下,扭动吱嘎响的脖子逼自己去和Brandon眼对眼,“你再回来。”
Brandon看着他的眼睛,依旧没有解开安全带,除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才点头。“没问题,”睫毛怪继续眨动他的眼睛,声音听上去几乎都不怎么哑了,“那等会儿见。”
他好得也太他妈快了吧,Bruce吸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滴下去的鼻涕看看Brandon,点点头打开门走出去。早点结束吧,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把感冒的事情强行扔进路边的垃圾桶,但没走几步立马感受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这他妈是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养出来的不讲道理的直觉,Bruce像只乌龟似的缩着脖子边往前走边吸水一样稀的鼻涕,感觉那两道目光像什么镭射光在他后背上穿了两个洞。
别看了,他走上台阶拉开玻璃门往大厅里走,兜你的风去。
负责登记访客的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没多留意他的证件,听他报上名字后响亮地敲了几下键盘,然后递给他一个挂着“访客”牌子的夹子。“戴上这个,先生,”她说着站起来从服务台后面走出来给他带路,“请务必注意您只有访问这一位患者的权限,不要进出其他病房。”
“哎。”他对着女人宽厚的后背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了四叠的纸巾擦鼻子。
他有点怀疑淌得到处都是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Bruce攥着纸团和护士一起等电梯,是不是他擤鼻涕直接冲破了鼻子里的某些部位让脑浆滴出来了。
其实最不舒服的还是胃,Bruce看着跳动的电梯楼层数字弯腰把纸团扔进垃圾桶,他想吐,但是又没难受到真的能张嘴就吐出来。那就得蹲在马桶旁边扣嗓子,他倒是知道该怎么走流程,多来几下总能吐出来。
还可以想象一些别的东西,Bruce走进电梯,看着护士手推车上摆着的药瓶和注射器,比如下水道和烂在冰箱里的肉,比如黏糊糊、带着腥味儿的伤口和惨白的脸。
电梯在往上走,Bruce觉得自己的头皮要被这股朝上的力量揪下来了。他并不真的敢在自己眼前让那个女人的样子走马灯似的过一遍,他会吐在男护士的手推车上,失重的感觉让他胃里的东西也往食道里涌。其实他早上没吃什么,但就是像塞了一肚子炸薯条和伏特加之后上了过山车一样。
在他为了避免在脑子里画出那张苍白的脸上的每根头发丝而开始琢磨是不是该刷马桶的时候,电梯开始往下降,给他带来了另一种风味的恶心——他肚里的微波炉食品要坠破他的胃和肠子了,在他回想自己公寓马桶堵了的那几天。
然后,哐,这台年久失修的电梯停住,让他和他的胃都一起晃悠了一下。
“这边,先生。”
他的向导肯定已经习惯了这破玩意儿,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给他带路。Bruce侧身从手推车旁边钻出去,忍住真的被勾起来的呕吐欲望看了眼朝另一个方向走的男护士,皱起鼻子使劲吸气。鼻水肿让他只得到了一丝又热又潮的空气,差点憋死他。
好消息是窒息的错觉让他的胃停下了翻涌,它可能觉得他真的要死了,不需要自己在做什么其他的努力来折磨Bruce。妈的,Bruce摸出喷雾把喷嘴捅进鼻子深处泵了两下,妈的。
“就是这间屋子。”那个女人最后站在了一扇面对墙壁的门前,看了眼手表后继续对他说:“她现在应该可以接受你的拜访。”
“谢谢。”他面对着这个比他强壮的女人吸鼻子,鼻涕吸溜的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病人有什么事情可以按铃提醒我们,”女人放下手,单手拿着一个记事板看他,“但请不要去别的房间。”
“没问题。”他回答,像台被设置好自动回复的机器人。
隔着毛玻璃窗他能看到病房里不止一个人,Bruce站在门前等了一会儿,意识到如果他不进去那个女人是不会走后伸手拧开了门把手走进去。
他几乎是撞在床上的病号的注视上,而坐在床边那个熊一样的男人在注意到病号目光偏到其他地方后才慢半拍地转过身朝着Bruce这边看。“警探,”老Jackson盯着他的脸,把手在格子衫衣摆上蹭了蹭,然后放下手里书一样的东西,“你来了。”
来了,他看着那张永远泛红的脸嘴巴也没张开一下,只能点点头。
“Robertson警探来了,”老Jackson有些费力地在窄小的椅子上转身看自己的前妻,“你想和她单独聊会儿吗?”
“去看看Harvey吧,”比档案照片里看着更像树杈的女人抬头,手没有从老Jackson手里挪开,“我请护士带他去阅读室了。”
“那等会儿见。”老Jackson笨拙地踢开椅子站起来,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他们和好了,可能还在谈恋爱,用不上条子的直觉都能看出来。
老Jackson从他身边走过时对他腼腆地微笑了一下,讨好给他开工资的人似的点点头,然后一句抱怨都没有地从Bruce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间挤过去打开门离开。那扇门的合页可能是安得有问题,开关门都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早安,警探。”骨瘦如柴的女人把视线从自己手上收回来,动作不可能太快一样迟缓地把头抬起来,“这里离纽约城有一个小时车程,是不是?”
“哎。”
他又觉得羞耻了,当他塞在心底的抱怨真的被人——还是他想抱怨的对象——说出来的时候。
“我很感激这个,警探,”女人迟缓地挪动下半身调整坐姿,一个枕头从她背后滑了出来,“你愿意来这里。”
Bruce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伸手把那个枕头塞回去,在那个枕头悬在床边像个不肯跳下悬崖的人。不过马上他的顾虑就被打消了,因为枕头晃了没一会儿还是掉下去了,让他没有选择地向前一步抓住它,然后把它递给那个女人。
“谢谢。”女人张开手抓住枕头,手背上鼓起的青筋让他看了觉得后脖颈发麻。“请坐下吧,警探。”女人把枕头垫在腰的位置,像一台缺乏润滑油的机械臂一样一点点转过来面对他。“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看着他的脸说,眼睛里泄露出与反复卡壳的动作完全相反的清醒,“要是不算你闯进我家那次的话。”
“哎。”他看着这个女人确定自己没出幻觉,听明白她的意思后眼珠上下动了动,感到那针一样的眼神扎得他脸刺痛发烫。“我一直都想当面谢谢你,”女人继续说,短暂地低头抚弄被子,又抬头看他,“但是你的同事说这个案子的后续你不再负责。”
听着像Thomas他们没泄密太多,他们最好是嘴够紧。“是的,”他尽量摆出正常人的模样控制自己别挠脸,吸了吸鼻子答道,“我有……其他案子要管。”女人或许听出来他在扯谎,或者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眼睛开始往别的地方飘,过了少说半分钟才重新看向Bruce。“原来如此,希望我没给你添麻烦。”她的眼睛又浑浊起来,好像刚才那种另Bruce脸和屁股都很难受的眼神是Bruce生出的幻觉一样。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干什么,说好话还是叫护士来,虽然他吃了很多年的锂盐但依旧还是对精神病算屁都不懂的那种人,“我该做的,”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一边恐惧着针这次从椅子坐垫里钻出来,无法自控地伸手挠脸上的肉,“这没什么。”
女人又扭头去看窗外的树和蹦来蹦去的松鼠,根本没听见他说话一样,这给了Bruce几乎挠自己的脸,可同时让他更想从椅子上弹射起来逃跑。这间病房有独立厕所,他就是找借口撒尿也跑不了太远,Bruce趁着女人后脑勺对着自己的时候观察了一下这间不算大的病房,然后低头看看自己坐着的椅子。一把折叠椅,坐垫边缘的人造皮革裂开了,露出一点儿深黄色的海绵。
“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是不是,警探?”在他伸手想抠那块海绵的时候后脑勺说话了。
“嗯?”他发出愚蠢还可能会刺激到对方的问话哼声,不得不缩回即将碰到那块海绵的手,好像海绵是奶酪,他是一只面对恶猫巡逻的秃毛老鼠。
“我把厨房弄得一团糟,还有床也是,但是别的我记不清了。”她看够了松鼠转过头看他,“我的老房子还好吗,警探?”
他不知道,这是真实答案,不过Bruce确信问话的人肯定不是想要这个答案。“调查结束他们会封锁屋子直到结案,”他绕着圈回答问题,屁股往后蹭了蹭,“结案之后应该没人警察这边的人再进出。”
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Kevin计划今年冬天之前把那里重新装修。”
Bruce不知道该说什么,恭喜你,还是哦,那不错?听着都他妈不太有同情心。
你可以说他一直都在同情心方面不太富裕,但是现在他选择把自己那点儿同情心都掏出来放进募捐箱。
“哎,”他只好这么说,“应该不需要翻新太多地方。”
她看着他的嘴巴,眼神又茫然起来,好像他刚才说的是什么咒语。
“警探,”过了一会儿后她动动自己半瞎似的眼睛,伸手朝大概是床头柜的方向指,“能把那个递给我吗?”
他去看矮柜上摆着的东西,发现了一台手机,一个半满的塑料瓶子,一本黑色封皮的东西。
Bruce猜她说的就是这个黑封皮的东西,他进来的时候老Jackson就拿着它在和自己前妻聊天,于是拿起它递给离得有点远的女人。“谢谢。”她说,把它接过来放在腿上,自顾自地翻开,似乎在寻找什么。Bruce真的有点想逃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出现在这儿,甚至看着那张没什么生气的脸怀疑这女的把他交过来是为了折磨他,就因为他破了这鬼案子。“你看,警探,”然而她很快又开始说话了,语气还是没什么波动,“这是Harvey的画。”
他的被害妄想被戳烂了掉在地上,眼前是被推过来的相册。
“他给我画的。”女人介绍它,手指隔着保护膜碰了碰画上的长头发火柴人。
画的左下角写着日期,如果他没记错那这就是她带自己儿子出城并试图弄死儿子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Bruce吞了冰块一样胃开始收缩。
“我把他带到那个度假小屋的时候他还在画,画的都是我和Kevin,”女人神情看上去越来越正常,“我什么都没告诉他。”
Bruce哑口无言,觉得谁来往他嘴里塞个铅球叫他发不出声音更好。
“我好像根本不能控制自己,警探,”她继续说,手指蜗牛一样慢慢往后退,让Harvey画的她的笑脸露出来,“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做到杀人,但我看见一张多余的纸都要把它撕烂。”
他可能明白这种感觉,Bruce看着火柴人那个半弧形状的笑容想,他可能经历过差不多的事情。
“Harvey好像能看出来问题,警探,可他从来不跑。”
哪怕你往他手上划口子是吗。
“我以为那是个好法子,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你知道的,Kevin可以告诉他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一直想他们。”
女人说到这儿又抬头看他,一只隐形的手掐着他的脖子把铅球往他喉咙伸出挤。
“我之前觉得这很好,这很……有效,就像我因为他刷不干净牙伤害他后给他买巧克力一样有效。可我其实也不想死,我一割开手腕就知道。”
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睛又盯着他一动不动,而他注意到女人的嘴唇在颤抖。“我还没教他到底该怎么用电动牙刷,怎么……怎么定闹钟,”女人因为嘴唇不利索说话变得断断续续的,手也开始抖,“我还没告诉Kevin我为什么那么生气,我到底在诅咒什么,为什么我——”
她似乎呼吸困难了,眼泪也随着她鼓动肺呼吸的节奏一滴一滴往下流,Bruce意识到这个后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弹起来垂直竖在皮肤上,提醒着他最害怕的事情成真了。按铃,他眼前立刻蹦出这个词,并且迅速注意到单人床上方的那个黑色圆形按钮。
“你需要……帮忙吗?”
他屁股抬起来,手超前伸,手指尖还没碰到按钮就被那个女人抓住了手腕。
你最好不觉得汗毛扎手,Bruce脑子里游荡着奇怪的想法,保持弓腰撅屁股的姿势和她眼睛对眼睛地互相看。她力气大得吓人,Bruce手腕被捏疼了,手掌根发麻。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警探。”女人轻轻摇头,急促呼吸变成了小声的啜泣,“只是情绪失控。”
Bruce向后摸索了两下找到椅子,原路坐回去,拖着那只手放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哭。他跑不了了,无论这人要说什么,他都只能坐在这儿听。
可能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看着那颗颤抖的脑袋想,最糟糕的是他其实能坐着听下去,并且完全明白她的话。
那本相册顺着床沿滑了下去,得到了枕头有的遭遇,Bruce被沉闷的巨响吓了一跳,女人也因为这一声放松了手,这让他有机会弯腰把相册捡起来。它摔在地上的时候是摊开的,不过面向Bruce的不是刚才那副画,而是一张全家福:女人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抱着一个婴儿,还没那么胖脸也没那么红的老Jackson站在病床旁边伸手揽着她。
老Jackson的右手被拍成了虚影,大概是延时摄影的时间稍微短了点儿。
Bruce捡起它,犹豫一下后还是把它直接这么摊开着放回床上。他知道暴露自己乱看别人东西可能会惹上麻烦,但他就是觉得这样更好。
女人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侧过头去看那张颜色明亮的照片,干巴巴的手再一次抚摸相册的保护膜。她在摸照片上每一个人的笑脸——是的,这张照片上婴儿Harvey都是笑着的,动作缓慢又仔细,生怕会错过什么。
眼泪不可避免地滴得到处都是,Bruce很快注意到年轻的老Jackson脸上多了一滴水,那张满是五官的笑脸被扭曲了样子。女人的手指从婴儿粉色的脸上向上移,揩去那滴眼泪,然后在那张男人的脸上停留了格外久,久到Bruce怀疑那滴水已经完全干了。
“谢谢你,警探。”女人看够了那张照片,把头抬起来看他,头发乱得挡住她半张脸,“昨天我告诉了Kevin要教Harvey用自动牙刷,他才知道Harvey的东西都放在哪儿。”
Bruce注意到她的手又凑了过来,但这回是停在了他的手旁边。
她的脑袋低下去,头发又垂下来挡住脸,Bruce只能观察到她在看照片,看不清她的表情。“没有我告诉他……那段时间我一直都觉得自杀是让他们,还有我解脱的最好办法。”她说,声音不再抖动,头也朝Bruce的方向偏,隔着一层头发看他:“可如果我死了,我永远意识不到他找不到那些东西在哪儿。”
Bruce看着她,一动也不动,或者说一动也动不了,而且他感觉到这是心甘情愿的。
“要是我死了,”女人的神色完全是正常人的样子了,只有眼眶还是红红的,盈着眼泪,“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Harvey得了自闭症,还在想我。”
Bruce说不出话。
“我还是不能原谅我自己,警探。”她好像也不期待什么回应,垂下眼看自己和Bruce的手,抬起另一只手拿手背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继续说:“我应该去坐牢,也该让Harvey知道谁都不能在他身上划口子,我也该和他们的生活保持距离。”
“可我要是死了,我留给他们的除了痛苦就什么都没有。”
他的喉咙是又复发水肿了吗?Bruce感觉到一阵吞咽困难,就在他听到“除了痛苦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我一直希望你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警探。”
女人把靠近他的那只手收回来,拢起头发露出自己的脸,一定要让他看清自己的脸一样。我看得很清楚,Bruce喉结滚动着感受那种压迫式的疼痛,其他地方倒是比刚才舒服了,没有过敏似的热和针扎感。
“谢谢你救了我,不光是因为我想活下去。警探,你让我有了一个机会想明白,对我来说活着……比死了更像解脱。我必须告诉你这个,不然一千句谢谢都没意义,我得让你知道这个对我来说多重要。”
她正常状态的声音真的很轻柔,像一块融进热巧克力的棉花糖,这是Bruce听录音时完全没感觉到的。
“哎。”
Bruce看着那双眼睛,恍惚间想明白了Harvey那双有点发灰的淡蓝色眼睛是哪儿来的。
他走出电梯时遇见了Jackson父子俩,他们站在自动售货机前,老Jackson正在投币买东西,但似乎翻遍口袋都凑不齐硬币。
Bruce的身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Robertson警探,”老Jackson说着蹲下抱起儿子,一摇一晃地朝他走过来,“结束了?”
“嗯。”他点头,看了看那张永远是红色的脸,然后眼睛不可避免地黏在Harvey身上。
“怎么样,”男人摸摸儿子的后背问,“她其实还不太适合和别人长时间聊天,不过她坚持让我叫你来。”
“都好。”他不想透露太多,看着Harvey安静的脸,逼自己抬头,“不过我得走了。”
“当然,当然。”老Jackson忙不迭地点头,手臂用力托住往下滑的孩子。
“那我,”Bruce吸吸鼻子指了下大门,感觉到到鼻塞在卷土重来,“我这就——”
“谢谢你来,”老Jackson退了一步给他让路,脸上挂满了诚恳,“我想她应该很高兴。”
Bruce点点头,迈步往大厅走,手里攥着那张访客通行证。
“好了,”老Jackson在他背后说,“我们去买汽水,你能找找你的口袋里有二十五美分吗?”
哦,自动售货机。
“嘿,”他停下,转身叫住一大一小。
老Jackson和小Jackson都回头看他,一样的满脸好奇。
“我这儿刚好有,”Bruce开始掏自己的口袋,“硬币。”
他的钱包里永远有几个二十五美分,几乎是从机场便利店里拿来后一直躺到现在。Bruce短粗的手指不大能利索地从钱包角落里取出它们,只能夹着一些叠得歪歪扭扭的收据一起抽出来。“这些够吗。”他把那四个二十五美分倒在手里递过去,另一只手夹着钱包和脏兮兮的收据,老Jackson似乎有点惊讶,不过还是接过了四个硬币,并且点了点头,试图把其中三个还给他。
“谢谢你,警探,不过一个就够了。”
“都拿着吧。”Bruce说不清楚话,“我留着也没用。”
老Jackson明显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把它们都放进了格子衫口袋。“和警探说谢谢,”他微笑着对着自己的儿子说,“你的汽水有着落了。”
Harvey点头。
“谢谢你,Bruce先生。”
他也点头,嗯了一声,大概只有自己听见了,然后指了指大门说了句“得走了”,转身朝外面走。
外面的温度更高,Bruce走出去就感觉到了。他站在门口蹭着冷气拿起喷雾往鼻子里喷,又走了两步后想起来自己让Brandon把车开去兜风了。
他正好累了,Bruce蹭蹭鼻子坐在台阶上,把喷雾放进口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燃。天气变阴了,他抬头看着那块挡住太阳的云,但还是让人不舒服。开车回去还得一个小时,Bruce低头看表,夹着烟皱眉往草坪外面的路张望,他不想那么快就回到车里。
他坐在台阶上抽完烟,发现四周没有垃圾桶后用鞋尖踩灭了烟头,把它丢到了花盆里。他得喝杯咖啡,或者茶,总之得是有咖啡因的加冰饮料。Bruce用还畅通的鼻子呼出最后一口烟雾,掏出手机给Brandon打电话。
“喂,”Brandon很快就接起来,“Bruce?”
“我办完事了,”他低头看台阶上自己踩出来的黑色圆点,“你在哪儿?”
“我马上过去。”
Bruce挂了电话,犹豫着是不是该再抽一支烟,以防Brandon认知里的“一会儿”和他想的不太一样,然而他只在那儿又坐了五分钟,还没看完一条推特上的新闻,Brandon就走了过来。
对,走过来的。
“怎么回事,”他拧起眉毛,“他们不让把车开到门口?”
“我没问。”Brandon看了眼四周,对他歪歪头示意他跟自己走,“我把车停在停车场了。”
守法公民,Bruce放弃抽烟的想法,攥着手机站起来跟他一起往停车场走。
那对父子应该已经回去了,他回头看那两扇巨大的玻璃门,他在那儿坐着的时候就已经听不到任何人脚步声的回响。
“需要我来开吗?”Brandon和他一起站在车旁边的时候问。
是个好主意,他迫切想睡一觉。
“好,”他说,走到副驾驶那边开门,“你来开。”
等Brandon系上安全带后他才开始后悔。“你有驾照是吧,”他打起精神问,脑袋往驾驶席那边转,看着Brandon调整座椅和后视镜,“你出过车祸没有?”
“目前没有,”Brandon盯着后视镜看了一会儿后答道,“不过不保证以后也能没有。”
“好吧。”他觉得自己问这个就是在犯蠢,放松了点,“遇上交警就告诉他我是警察。”
“的确,”Brandon发动车子,“我为什么要担心呢?”
Brandon在对着后视镜嬉皮笑脸,他看见了。
“滚蛋。”他骂得毫无诚意,整个人窝在座椅里。
“你想睡觉那就睡。”Brandon调低收音机的音量,“真的遇上麻烦我会叫醒你的。”
“嗯哼。”
他都没劲儿打哈哈了,不过Brandon这句话听着也不像在开厚颜无耻的玩笑。
“中途有咖啡馆就停一下,”他耷拉着眼皮,开始说梦话,“我想喝点东西。”
“好。”
他听到Brandon这么回答,这声音软得像丝织品,直往他耳朵里滑。然后他感受到车厢里开始变凉,迷迷糊糊猜是Brandon开了空调。
63.
Bruce看了眼菜单,发现这家小餐馆卖的咖啡种类就那么两种,于是对着服务生说自己要一杯普通的就行。
“不吃点东西?”Brandon抬头看他一眼,手里还拿着菜单。
“现在几点。”Bruce说着去看表,不等Brandon回答就发现已经快十二点了。确实是可以吃午餐的时候,他又拿起倒扣在桌子上的菜单,又吸鼻子又抿嘴唇,想把不知道鼻子里哪块在往下掉的水肿吸回去,足足折腾了一分钟还要多才能静下心看菜单。都是早午餐之类的东西,Bruce抬头看了眼玻璃上贴着的营业时间,意识到Brandon把他带到了一家全天供应早餐的店。
他好像不饿,Bruce调动自己迟钝的神经感受胃是空的还是满的,得到了一个虚无的答案:他的神经说自己他妈怎么可能知道,而且他应该点一份煎饼,反正他不饿的时候也总是在吃。
那是他妈的肠胃问题,Bruce绷紧嘴唇,打了一架一样深呼吸调整自己,然后点了点菜单上的图片:“再加一份草莓蓝莓松饼。”
Brandon在瞟他,而他这次真的放下了菜单,拒绝把它再拿起来。“就这些。”他故意加了一句让服务生放弃从他口袋里掏出更多钱的主意,扭头拿起水杯喝冰水。他连Brandon都没看,而Brandon还在盯着他。
Brandon终于意识到他打算一直闭嘴之后才真的开始看菜单而不是装模作样地偷窥他,并且很快做了决定:“我要一份华夫饼配香肠,一杯咖啡。”
“马上就来。”服务生潦草地记下他们点的东西,收起圆珠笔和记事板,伸手拿过那两张菜单转身往吧台走。
Bruce感觉好受点了,停下数停车场里有多少车,扭头面对桌子和Brandon。“我们现在到哪儿了,”他抬头看一眼Brandon,马上又低头掏手机,“开了……四十五分钟?”
他根本不用拿手机看时间,Bruce面对着锁屏上的电子钟觉得自己像个百分之一百的蠢蛋,几分钟之前他还在看他妈的表。“是不是有点堵车,”他假装自己在玩手机,避开逐渐清醒的脑子里的大摆球似的记忆,“我睡了挺久。”
那些大摆锤上贴着Jackson一家的全家福,女人惨白干瘦的脸,还有发红的眼睛。“也没有太久,”Brandon的声音绕过这些不断摇摆的巨型铁球钻进他耳朵里,“不到五十分钟。”Bruce集中精神让眼前的虚影全部聚集到一起变成他能看清的桌面和Brandon的手指,“那还是挺久的,”他讪讪地说,用手碰自己的鼻子,指望着通过揉来缓解他搔不到的痒,“堵车了是吗。”
“有点儿。”Brandon看他,表情倒是没有他能看出来的不爽,“挺适合听有声小说的。”
“还有电台播这个?”他有点儿被分神了,大摆球擦着他的耳朵晃了过去。
“我自己买的一本,”Brandon摆弄一下塑料杯里的吸管,“没想到挺适合在路上听。”
所以是手机,Bruce瞄向桌子的另一角去看Brandon的黑色手机,停止了虐待鼻子的行为。“过去都是磁带,”他老老实实地拿出喷雾继续自己的药物滥用,“现在可不好买磁带了。”
Brandon露出一个很容易被察觉但是没露出牙的笑容。“也不会有人想着用磁带。”他看着Bruce说,被送过来的咖啡暂时打断。“谢谢。”Brandon对着服务生点头,等Bruce也接过咖啡道谢后继续这个话题:“你的车能放磁带?”
“好像不行。”他缩回被烫了的手,“操。”
Brandon从桌上的玻璃罐子里抽出一根搅拌棒递给Bruce:“我之前有几盘磁带,一些老专辑,因为没有随身听一直放在书架上。”
“谢了,”他嘀咕,拆掉纸包装把木棒探进咖啡边倒奶精边搅拌,“然后呢?”
Brandon也搅自己的咖啡:“后来被Sissy借走再没还回来。”
哦,好妹妹。
他低头用不再痒得发疼的鼻子费力地闻咖啡的味道,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闻出来。不过热乎的水蒸气熏着他因为反复擤鼻涕而破裂的粘膜,让他除了疼还觉得有点儿舒服,毕竟一旦水肿得到缓解他鼻子里就干得吓人。“正常,”他闷头用头顶对着Brandon(虽然他自己没注意到这个)说,试图把自己从舒服的蒸汽里拔出来,“谁都有要不回来的东西。”
“的确。”Brandon同意他的说法,而他瞥到Brandon把搅拌棒放在了一边的一张餐巾纸上。
他又在想自己给那对父子的硬币了,不知道这算不算要不回来的东西。Bruce几乎是强迫自己抬头,捏起餐巾纸擦自己满是水珠的鼻子,在服务生端着托盘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时产生大摆球又擦着他耳朵飞回来的错觉。
妈的。他本能地闭上眼睛,然后只好他妈的假装自己在擤鼻涕,对自己脆弱的鼻黏膜再来上几下。
“松饼和华夫饼。”偏偏这个时候服务生折了回来,把两个盘子放在他们的桌子上,并且聋了一样面不改色地说道。
“谢谢。”Brandon替他们两个道谢,等Bruce放下纸团后开始挪动盘子。“闻着不错。”然后Brandon评价道,自顾自拿起枫糖浇在华夫饼上。“是挺好的。”Bruce没法儿否认这个,毕竟他还没往松饼上抹黄油就已经感觉到了饥饿。
“今天的工作怎么样?”Brandon换了话题问他问题,专注地切华夫饼,餐刀碰到盘子也只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可大摆球砸在了他的脸上,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巨响,砸懵了他的脑子。
虽然他刚才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但他真的从这句话听出来Brandon绕了半天就是为了问这句话。别问他怎么听出来的,反正他就是听出来了,他太知道Brandon Sullivan这副样子这种语气是想干嘛。
不过他也没生气,或者感受到他觉得自己该感受到的烦躁,他就是觉得鼻子疼,难说是跟着大摆球来的幻觉还是鼻黏膜干燥出血。
“就那样。”他闷得像个装满开水又被胶带缠紧锅边的汤锅,“去看一个案子的……嫌疑人。”
Brandon看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就是那个……”Bruce开始给松饼抹黄油,“那个房子,还记得吗。”
他好像说话的时候还吐出来的肿瘤似的,沾了血和粘液,贴着他们的盘子骨碌了一圈,然后滚进了餐巾纸盒里。
“哪——”Brandon先是眨眼,之后大概意识到自己目睹过的案子也只有那一个,“二月的时候那个?”
怪了,你怎么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 ,Bruce幻想自己瞥了一眼那个不见踪影的肉瘤,边切松饼边清嗓,感觉嗓子里没那么拥堵了。
“哎。”他收回视线,点头。
Brandon又不说话了,只是语调没有任何波动地嗯了一声,好像在专心对付自己的华夫饼,直到他把沾了枫糖的饼塞进嘴里。“怎么样。”Brandon嚼了几下后才开口,声音轻得让Bruce以外他只是在问明天天气会怎么样,要不是Brandon还补充了一句他直到会回答是阴天。
“那位……女士,”Brandon在选代称的时候格外小心,他听出来了,“怎么样?”
Bruce先想到了随便说的话是不是会被那个老太婆找麻烦,马上意识到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了,他来拜访也不是以警察的名义。“保外就医,”他卸掉心理包袱,把一块对他的嘴来说实在太他妈大的松饼放进嘴里,像含了个苹果一样回答Brandon,“抑郁症。”
剩下的就别说了,他随便嚼了两下后把枫糖味儿的松饼吞下去,撑得他嗓子疼。Brandon不用知道她都干嘛了,也不用知道那个可怜的小孩儿还有自闭症和一个看上去不大靠谱的爹。“需要保外就医,”Brandon看着他的表情也印证了他少说两句是对的,“这么严重?”其实这是个好问题,Bruce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缓解嗓子里的疼痛,在听到Brandon这个问题后意识到要是自己没来见她,估计这个念头也会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但确实是那么严重,Bruce一下一下切着堆在一起的厚松饼,试图把它们都从上到下对半切开。刀太钝了,Bruce一边切一边用余光瞄到那些大摆球又蠢蠢欲动起来,看着再过几秒钟就会滚到他脸上,压碎他的鼻子。
“Bruce?”
操。
“嗯?嗯。”
Bruce被按了暂停键,他能看见刀尖上稀稀拉拉的枫糖在往已经湿透了的松饼上滴。
“她不太好。”一切又被一只手快放,他开口说话时已经换了个姿势离远盘子,枫糖在桌子上留下了一串圆点儿。从你的癔症里醒醒,Bruce抬头看Brandon,拿起一张餐巾纸盖住那一串枫糖污渍,飞快扫过Brandon身后的那桌客人,吸着鼻子把氛围拉回正轨:“瘦得大概只有不到一百磅的样子,看着很……严重。”
大摆球都消失了,他只能看到那个卡车司机比熊还宽的后背,还有泛着粉红色的光滑头顶。
听到这话Brandon表情不再古怪,放慢了切肉饼的速度,眼睛盯着他。“这确实很严重,”Brandon似乎也费力地动了动喉结,不过说话的声音倒是正常,“我还以为会——”
“对,”Bruce嘴里什么都没有,但还是听着很含混,“我也以为。”
Brandon闭嘴了,而Bruce不太想知道睫毛怪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吃了一会儿,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聊天声音和笑声。这是个货车司机们喜欢光顾的店,他和Brandon,尤其是Brandon,格格不入得像两只进了牧场的鹅——或者他是猪,Brandon是白鹅。可这些声音又开始模糊,他的餐刀磕碰盘子的脆响反复刺激他的听觉,试着通过勒着他脖子的方式把他捞出来。屁用没有,还让他脖子的皮肉生疼。
“需要加点咖啡?”一只手把他从水里捞出来。
又是一阵快放,Bruce这次位置没什么变化,不过Brandon已经在对着服务生点头了。“谢谢。”长睫毛大白鹅挺着胸脯微笑着说,看上去在闪闪发光。“你要吗,先生?”给Brandon倒完咖啡的服务生转身看Bruce的杯子,把手里的咖啡壶凑到他半满的杯子上方,然后才抬头看他。这种服务生就是默认你需要续杯,哪怕你只喝了两口,Bruce看着咖啡壶嘴上已经被倒出来的咖啡点头,脑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想。
“他们的咖啡还不错。”Brandon呷一口后又看他,笑容好像没那么显眼了。
撒谎,Bruce看一眼自己的杯子,叉着一个草莓让它在巧克力酱里打几个滚,确认它完全被裹住后把它吃掉。他见过Brandon橱柜里的咖啡,也和Brandon一起去买过咖啡粉。如果一个喝那种价位的咖啡的人和你说高速公路边上的餐厅卖的咖啡好喝,傻子都会知道他们在撒谎。
“是不错,”Bruce倒是不生气,最多是搞不明白Brandon撒谎是为了什么,“挺香的。”
或者说他其实明白,但是还没找出来Brandon这么做的原因。
“你还会再来这边吗?”Brandon问,让他拿着刀刮黄油的手停了一下。他注意到自己用刀尖刮出一个椭圆形,从小碗的两点钟方向开始,顺时针一圈在两点钟方向结束,不圆但是完整闭合。像是大白鹅Brandon在牧场上绕了一圈后又把话题衔草一样带回到他眼前。
“不,”Bruce能听到的噪音重新清晰起来,“我不会……应该不会再过来。”
Brandon看他,他也看Brandon。“他们不会再叫我来了,”面对大白鹅歪头注视的脸他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没有这个必要。”
“那也挺好。”Brandon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隔壁桌的大笑中,但幸好他离得够近还是能听见:“这地方离纽约太远了。”
这话像鹅绒一样又软又轻飘飘的,落进他咖啡杯里又变成了棉花糖,飞快融化让他很难抓到它的确切存在。
不过他确实听到了。
“是太远了,”他察觉自己口渴,拿起杯子喝一口咖啡,“不来也挺好的。”
Brandon也在喝咖啡,Bruce不知道他手里那杯是不是和自己这杯一样甜。要是和他最近喝过的公寓休息室咖啡比这确实是一杯不错的甜水,Bruce突然想到这个,接着自然而然地想到Sissy Sullivan苹果似的脸。Sissy要圆润得多,如果非得做对比的话——他不知道Sissy是不是也有点控制情绪方面的问题,看上去是有,而且Brandon说过她有自残经历。
那这么看你还是挺幸运的,他想,一切都还没烂到底。
“有些人就是会需要这个,”他唐突地张嘴说话,“你知道,关注,家庭关系,这些 。”
他说话声音好像越来越他妈小了。
Brandon抬眼,脸上先是浮现一层困惑,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又逐渐变回正常模样。
“大多数人相信他们都需要这个。”Brandon这么说,坐直了身子继续喝咖啡,表情还是那副平时的样子。
这是句怪话,Bruce抿一口发甜的咖啡,别人说无所谓但是Brandon说就会很怪的话。
“是需要,”他又被触发了唯唯诺诺的状态,越发口齿不清,“但就是,一般人就——”
“不会需求过剩。”Brandon替他接了个听上去很专业的名词。
“对,”他被噎了一嘴鹅毛,“需求过剩。”
Brandon耸肩:“我明白。”
“嗯哼……嗯。”
Bruce放下杯子,提前摆手拒绝了拿着咖啡壶往这边走的服务生,他还不想尿在车上。“正常的那种没什么问题,谁都需要,”他看着大白鹅的胸脯想要说点关于Sissy的话,或者说建议,“你,我,任何人。”
Brandon愣住了,Bruce猜这是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当然没资格指手画脚,可既然他不受控制地想到了Sissy,Brandon还主动挑起了这个话题,他也没觉得多不应该。可能是有点儿报复心,不重要,他只希望自己能别在想那个瘦巴巴的母亲和Sissy了……还有一些别的不该这时候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人。
“当然,”Brandon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更多鹅绒棉花糖落进他的咖啡杯,“谁都需要。”
他点头,拿起杯子用温度变得差不多刚好的咖啡解渴。这回Bruce终于喝出来咖啡的香味儿,像是烘烤过的微微焦糊气味。虽然还是太甜,Bruce闻着这股味道含着半口咖啡用舌根尝味道,但是确实比速溶强。
没人再动那两盘吃的了,Bruce喝完了咖啡靠着椅背犹豫该不该上厕所,而Brandon在欣赏自己盘子里的残破华夫饼。“我去厕所。”于是他还是站起来,决定让Brandon心无旁骛地好好欣赏杰作,绕过几张破旧的桌子钻进洗手间。洗手间里比外面还凉快,这是Bruce不能理解的,不过他不介意享受一会儿顺便换换脑子。他至少在厕所里呆了五分钟,洗了手走回去时Brandon已经在给账单签字了。“你付过帐了?”他坐下,探头去看账单,很确定上面的价钱是两人份的。“嗯哼,”Brandon签好字后把圆珠笔别在那个账单本上,把头抬起来,“你要打包吗?”
Bruce看看自己没吃多少的松饼,又看看那盘很有残破美的华夫饼,“带回去吧,”他说,在裤子上擦自己潮湿的手,“明天早上有的吃了。”
“好,”Brandon站起来,“我去拿餐盒。”
看来是得自助,Bruce看着Brandon的后背,看他从收银台上拿了两个塑料盒再走回来。“谢谢。”他说,接过其中一个用餐刀把盘子里软趴趴的混合物刮进盒子。
“不客气。”Brandon一本正经地回答,毫不掩饰地笑了一声。
那就是假正经,他扣上盒盖,拇指在不太贴合的四角上用力按,然后抬头看还在对着餐盒微笑的Brandon。
这个假正经的混蛋还做了不少事,Bruce被固定在椅子上,视线跟着Brandon女人一样精致的手移动,他没法儿否认这个。
“谢谢,”他鬼上身一样重复,被操控着捏自己的鼻子,发出吸溜声,“我是说,谢谢,真的。”
Brandon扣上盒子,一边的嘴角往上挑了挑:“三十块钱而已。”
“不,这个案子,”他和自己的舌头搏斗,“你帮了我大忙。”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Bruce卡顿的片刻有种二氧化碳又不够用的感觉,对吧。
Brandon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把盒盖扣好,嘴角有弹性一样以他能察觉的速度缩回去。Brandon确认盒子不会漏之后停顿了一秒,然后抬头看他。
“不客气。”
Brandon盯着他的脸重复自己的话,眼睛眨动,让他有点恍惚,又能切实看到Brandon在阳光下变蓝的眼睛。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肩膀顺从重力向下垮,扯着他发紧的后背肌肉回到更轻松的状态。
“我来开?”Bruce拿着餐盒往停车场走的时候回头问Brandon。
“没关系,”Brandon放下手机看他,“我不困。”
Bruce闭上了嘴,决定占这个便宜,他还是想睡觉,咖啡对他没那么大作用。
他点头,转过头继续往前走,Brandon也很快跟上来,并排和他一起往停车场角落走。“物业说下周要检修空调和烟雾警报器,”Brandon和他说,听上去似乎习以为常了,“应该不会影响客厅。”
“好,”Bruce吸鼻子,眼睛在Brandon伸手打转,“反正逃不掉这个。”
他注意到Brandon今天穿的衬衫带一些暗纹,差不多只有靠在Brandon身边才能看清。好像是竖着的几道条纹,他垂着眼睛观察几秒,在引起怀疑前抬头,布料颜色挺配Brandon的肤色。
一道人影冲出来从他们眼前跑过,而Bruce注意到他左手边的车引擎已经发动了。“嘿!”他伸手拦住那个只到他腰那么高的小孩,在这个小王八蛋冲进司机的盲区之前阻止对方的跑动。那个孩子因为惯性超前晃了一下,手里的玩具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有点茫然地抬头看他,还有Brandon。
“小心。“Brandon说道,搭在小女孩肩膀上的手往后用点力,用眼色示意孩子那辆在后退的车。
“对不起,”红发女孩看着他们,“我没看到它。”
Bruce看看搭在女孩肩膀上的两只手,弯腰捡起塑料恐龙,把它塞进女孩儿手里。“你父母在哪儿?”他问,站起来,手还搭在她瘦小的肩膀上。Brandon也没拿开手,他注意到了,不过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
“妈咪去上厕所了,”女孩回答,“我也想去。”
“我们送你过去。”那辆车离开后Brandon开口说道,“别乱跑。”
都这么说了Bruce也只能同意,他看看似乎在征求他意见的Brandon,歪歪脑袋,把手从女孩肩膀上拿下来,轻拍她的后背:“走吧伙计。”
Brandon对他露出一个弧度不大的笑,也放下自己的手。
他们走到门口时这个女孩的监护人刚好走出来,在知道发生了什么后不停和他们说谢谢。“没什么,”Brandon保持着面对陌生人惯有的人模狗样,伸手指了指女孩,“重要的是她没事。”
“别让孩子一个人待在车上,”他扮演恶人说没人爱听的话,“也不要不锁车,先生。”
这个急着上厕所女儿都不要的蠢货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哦,”Brandon抬头看一眼这个穿得很新潮的男Omega,“他是个警察。”
谢了。
“哦,抱歉——我下次不会再,再……”
Brandon继续低头和小女孩对视,看小女孩做鬼脸,而Bruce懒得理这个实际上已经违法了的空气脑袋*。他很难不被Brandon吸引注意,他被持续收紧的线扯着一样朝着自己右边转头,看Brandon低头微笑的脸,看Brandon变成绿色的眼睛。
白鹅长了一张漂亮的脸,Bruce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但他确实不知道Brandon这副人模狗样的德行这么好看。
*
Airhead